三个月前他在扬州城头振臂高呼,二十万义军旌旗蔽日,战鼓声响彻云霄。
此刻在这里,他精气神全失,思索着齐太师说的话。
齐太师的鹤氅扫过地面时带起的药香,竟与祖父书房里的龙涎香有几分相似。
李敬业瞳孔骤缩,这位被民间传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,此刻眼中却浮着少见的悲悯。
齐太师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,脸上的皱纹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朝堂的风云变幻。
还撑得住?齐先生的声音像浸透雨水的老竹,低沉而沙哑。
齐先生看他伤势未好,又一直在这青石砖上跪着。
齐太师,多谢救命之恩。
他咬牙开口,喉间腥甜翻涌,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。
祖父曾说过,齐太师在乾武朝的地位,谁都要忌惮三分。
当年平草原之战,祖父能全身而退,正是得了此人暗中相助。
那时的齐太师,意气风发,是朝堂上最耀眼的存在,而如今,岁月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。
齐太师轻轻摇头,暗金色兵符在袖中碰撞出细微声响:救你的不是我。
这些军队都是大唐的脊梁,天后掌权后,推行科举、轻徭薄赋,将西域商路打理得井井有条。我若因私废公,才是真正的罪人。
他的语气平静,但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李敬业浑身发冷。起兵时骆宾王那篇《讨武曌檄》字字诛心,虺蜴为心,豺狼成性的控诉仿佛还在耳边回响。
可此刻齐太师展开的卷宗里,密密麻麻记录着天后治下新开的义仓数目、科举录取的寒门子弟名单,还有西域诸国进贡的通商文书。
那些文字在烛光下跳动,仿佛在嘲笑他曾经的愚昧与固执。
他想起战争中那些百姓绝望的眼神,那些流离失所的家庭,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。
天后本要将你腰斩于市。齐太师突然凑近,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摇曳的烛火,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。
是吴王带着陛下的遗旨,骑着那匹名叫踏雪的千里马,在刑场监斩官举刀的刹那赶到。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,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,敲在李敬业的心上。
吴王?
“吴王怎么会来救我?吴王年纪大了,还能上马个亲自来救,还有,为什么陛下会有遗诏救我?我那时候还很小吧?”
“难道陛下知道,今日之事?”
齐太师从袖中取出一卷密诏,泛黄的宣纸上还带着墨香。
李敬业一眼认出那是殿下独有的飞白体,字迹苍劲中带着几分飘逸:李勣之孙,虽有逆举,然念其先祖之功,可予改过之机
“这是陛下当年看出你小子是个刺头,特地留下救你的。”
“用得上就拿出来,用不上,就不见天日了。”
李敬业感动的热泪盈眶,不顾身上的疼痛,对着青石地砖就是不断的磕头。
“此恩,让末将如何报啊,陛下!”
记忆突然翻涌,幼年时陛下抱着他坐在御花园,亲手喂他吃西域进贡的葡萄,温润的嗓音说着此子日后必成大器。
那时的阳光明媚,花香四溢,一切都是那么美好,可如今,物是人非,只剩下无尽的感慨与遗憾。
你以为儒家的忠君就是死守血脉?
齐太师突然起身,推开地牢小窗。
雨丝飘进来,打湿了他苍白的鬓角,也打湿了李敬业的脸庞。
陛下推行百家并济,法家的律法严明、墨家的兼爱非攻、道家的无为而治,皆是治国良方。”
“你挑起的战火,让十三州百姓流离失所,洛阳城外的万人坑,埋的都是因你而死的冤魂。
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失望,仿佛在看着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。
李敬业眼前浮现出扬州城外的焦土,那些举着匡复李唐大旗投奔他的百姓,最终都成了荒草间的累累白骨。
祖父书房里那幅《平辽图》突然清晰起来,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画中白袍小将:天下是百姓的天下,不是某一家一姓的私产。
他年轻气盛,满脑子都是恢复李唐正统的念头,却从未真正理解祖父这句话的含义。
现在,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,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。
“从今日开始,你就不是英国公了,去做一个普通的暗卫吧。”
……
洛阳地下城。
密党,是陛下留给大唐的最后防线。
齐太师取出刻有北斗七星的令牌,寒铁质地在掌心沁出凉意。
暗卫不过是台前的影子,真正搅动风云的,是能在蛮夷骑兵未至前截断粮草,能在商贾谋逆前瓦解阴谋的人。
李敬业被眼前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。
密室中悬挂巨幅沙盘,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山川地形、城池关隘,烛火将阴影投在墙上,仿佛万千兵马在无声厮杀。
黑衣密探们低头书写密报,羊皮纸上记录着西藏道吐蕃人的饮食起居、粟特商人的银钱流向,甚至某座寺庙突然多出的僧人数量。
空气中弥漫着油墨与羊皮的气味,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紧张的氛围。
百姓要的,不过是能吃饱饭、能睡安稳觉。
长安城的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,宛如天上的繁星。
陛下他说,只要百姓过得好,龙椅上坐的是谁,又有何妨?
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追忆,仿佛回到了那段艰苦却充满希望的岁月。
更漏声里,夜空云层渐散,北斗七星在天际闪烁,仿佛在指引着前行的方向。
记住,你现在是破军。
齐先生将令牌塞进他掌心,这枚令牌代表了你的身份,但真正的力量,藏在你即将看到的人间百态里。
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期许,仿佛看到了李敬业未来的样子。
李敬业握紧令牌转身,身后传来齐太师悠长的叹息。
他忽然想起起兵那日,骆宾王写完檄文时,案头烛火将试看今日之域中,竟是谁家之天下的墨迹映得通红。
而此刻,他终于明白,真正的天下,从来不在檄文的豪言壮语里,而在这千万人家的袅袅炊烟中,在百姓的欢声笑语里。